晃动的光点
一个夏日的午休,我在办公室窗前无意摆弄一个小镜子,镜片反射到天花板上形成了一个飘移不定的光点。望着这个晃动的光点,我想起40多年前,教我们初三语文课的孔祥瑛老师对我的教诲。
当年孔老师50多岁,是一个很有气质的知识女性,她的丈夫就是五七年大名鼎鼎的“右派”、后来的全国政协副主席钱伟长先生。
孔老师身材不高,显得瘦弱,但腰板挺得很直。一丝不乱的头发编成辫子,盘成一个紧贴头部的正U字形,她的发型在附中的女老师中独一无二。孔老师为人谦和,清爽干练。她衣着整洁,讲话低声细语,举止优雅端庄,令人自然想起“大家闺秀”这个贴切的词语。
初三起,由孔老师教我们语文课,上从高年级同学那里了解到孔老师知识渊博,对中国古典文学有很深的造诣,讲课娓娓动听,循循善诱,听她的课是一种享受。
记得一次作文课上要求每人写一篇小评论,当时全国号召学习解放军,我有感而发,没想到这篇小评论,成为班里几篇比较好的作文之一,在作文讲评课上受到孔老师的表扬,她还让一位同学站起来朗读了一遍,着实让我激动了一回,也让我对写好作文增加了信心。
文革前,一次我校请外交部章文晋司长在清华大学礼堂作国际形势报告。后来在语文课上,孔老师在黑板上写下百多个成语,告诉我们说,这些成语都是章文晋在报告中脱口而出的。我感到很惊讶,我一点都没有留意章文晋报告中讲了这么多成语。我为孔老师敬业求精、随时随处的学习精神所感动。这种耳目一新、独辟蹊径的听报告方式,教我们打开新的思路:原来学习可以有多个侧面,同样的时间内,你可能比别人学到更多的东西,并且使学习变得无处不在,饶有兴味。
1966年初,语文课上批判马南邨的《燕山夜话》,布置写批判文章。孔老师巡视到我课桌旁的时候,我有一个不清楚的问题问孔老师,虽然现在已经记不得孔老师是怎么答复我的,但是觉得孔老师不像往日上课那样面带微笑、轻松自如,她对当时“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政治形势已经忧心忡忡。
即将到来的政治风浪已见端倪,历经多次政治运动的知识分子们心有余悸。一天,我们两个班由孔老师带队到清华大学图书馆参观批判资产阶级的图片展览。一位宋姓的胖胖的女同学,看到蒋宋孔陈四大家族中孔祥熙的图片时,突然问一直在身后默默无语的孔老师,“你和孔祥熙是什么关系?”孔老师一怔,随后平心静气地反问:“你和宋子文什么关系呀?”面对孔老师的诘问,这位同学十分尴尬,羞了一个大红脸。
孔老师不是政治课老师,为什么让她带我们参观?校领导是否有意借此敲打孔老师不得而知,但孔老师机警地化解不明世事的学生无礼之举,不动声色的从容应对,其反戈一击更是令人叫绝。
初中的学生在课堂上自我约束力还不是很强。一次孔老师的语文课,我突然对课桌上卷笔刀背面的玻璃镜感兴趣了,我的思绪和注意力已经完全离开了课堂,我玩弄着卷笔刀,望着天花板上反射的不停晃动的光点: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一会儿南,一会儿北,像探射灯似的在教室天花板上扫动。我完全陶醉其中,竟然不知孔老师已经发现了我的举动。突然我觉察到教室里没有了声响,收回在天花板上扫动的视线,看到课桌左右的同学们都在低头窃笑。我抬头看孔老师,她一言不发,在严肃地注视着我。我低着头,孔老师冷峻的目光令我不敢正视,我感到无地自容。至今我想起孔老师那责备的目光,仍然感到内心的敬畏和羞愧。
文革时,我校是重灾区,在批判会上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孔老师弱小的身躯仍然挺直,始终倔强地不肯低下她高贵的头。批判会上我是最后一次看到孔老师,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看到过她。
文革后,孔老师的丈夫钱伟长先生平反并荣擢国家领导人,孔老师是否安享过几年舒心的生活?作为受过孔老师教诲的学生,我非常怀念她。